18年前,在我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之前,我不能想像我将对那里,对那里的人,抱有越来越深的、无以排解的歉意;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将因与她相遇而蒙获终身享用不尽的恩泽;我也不知道在蒙获她的抚慰与悲悯的同时,一种与我个人毫无关系,而是与藏人、汉人两个民族有关的痛苦,将在我这个个体的生命中弥散绵延。
在我去到那里之前,我甚至带着若隐若现的居高临下的眼光,怀藏优越与自得。与许多汉人一样,对这种优越感我们决不陌生,其滋长于何种"优秀"文化与政治土壤,对此,今天我十分清楚。
18年前,当我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后,感谢上苍,让我有缘去到那里;还感谢上苍,在我的心中播下了一粒知耻的种子,让我看见了我们,对,我们汉人,是怎样狂妄与愚昧,肮脏与野蛮——虽然我们说他们,藏人,是朦昧落后野蛮的。
那一次,一个多月时间。从拉萨,到藏北,到珠峰,我奔波不停,穿过草原,荒野,或者乡村,寺院,我只是一个旅行的人,但是我看见了——看见了另一个西藏,不是我们教科书上的,也不是我们报纸上的西藏。我看见了被摧毁前的她和被摧毁后的她;我看见了我们,是的,我们汉人的贪婪、吞噬和消化。对此,我感到耻辱。
并非我参与了任何具体的吞噬。而是,我也是那君临其上占有他们、轻侮他们、污染他们的群体——汉人的一员,对此,我感到耻辱。
我对精神上的被调遣与受控制,是敏感和抗逆的。我没有受任何具体的人的影响,无论是"心怀叵测的西方人"还是"企图分裂中国的宗教人士"。我至今也不是任何宗教信徒,但这并不妨碍我对有宗教体验的人们的理解,以及对他们所抱持的信念的敬重。再说一遍,那一次以及后来,都没有任何人来改变我。是事实,是那所有宏大与细微、自然与人文所组成的能量,揭开了蒙住我眼睛的谎言;而我们楔入其中的不和谐,我们死命楔入其中的那种霸气,让我耻辱。
十多年来,我频繁地出入西藏并经常长期驻留,或旅行或工作。从街头流浪的少年,民间说唱艺人,草原上的牧人,山村里的巫师,到国家单位里普通的职员,八廓街的商人摊贩,寺院的杂役或高僧,艺术家和作家,我偶遇或长期交往的藏人朋友男女老少形形色色。若要问我给了他们什么?很羞愧,我其实是一个索取者,不过我自认为还不是很糟的索取者,我听他们讲诉他们的神话和传说,或者拍摄他们的寺院与修行,拍摄他们的生活与风俗,说好听一点是一个用我搜集的东西换钱的传播者。而他们给予我的,是坦荡诚挚的友情,是尽其所能的支持,甚至生活中细致入微的关怀。我并不把这种友情与关怀看着他们对我个人的偏爱,我知道,那是他们的民族性格所决定的,乐善好施,而且由于汉藏两个民族渊远的交往,他们心底深处对汉人是接纳的,友善的。我也相信,大凡去过西藏的人,对那种款待与友情不会陌生。
当然,我获得的远远不止这些。在那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看待存在、看待世界的眼光中,有一种智慧也照亮了我的迷途;那普遍的悲悯和怜爱行止,也清洗了我的污秽,温暖了我的冷漠。与这样的民族无论为邻,还是成为手足,那是怎样的福份!
然而,这些温和的人群,这些终日手摇转经筒、口中呢喃六字真言的人群;这些以身体丈量路途磕头千里朝圣的人群;这些愿意把自己的尸体作为礼物布施给别的生命的人群;这些曾制止我拍死苍蝇蚊子的不愿杀生的人群;这些把钱捐给寺院和供养僧人的人群;这些把僧侣看着人生旅途的向导与老师的人群;这些自愿放弃世俗生活,皈依佛门以获取他们所珍爱的知识,寻求精神的自由与解脱之道的人群;这些诵经礼佛祈祷时,观想的并非其个人,而是广大的众生的人群;这些修建了堪称世界建筑艺术精品的庙宇和宫殿的人群,这些描绘了辉煌壁画的人群,这些创造了美丽繁富的神话与诗歌的人群……这些给予我们友情与接纳与合作的人群,他们的尊严与文化得到了足够的尊重吗?除了单一的甚至是傀儡的声音,我们听到过他们全部的真的声音吗?
在我偶遇或长期交往的藏人们中,他们有的坦言,就在几十年前,西藏曾是一个有自己的政府和宗教领袖、有自己的货币与军队的弱小封闭的国家;有的缄口不言,不想谈,流露出逝水难追的无奈与认命,也回避与我这个汉人谈,似乎担心引起尴尬;有的认为无论说法怎样,两个民族渊源久长的交往是一个历史事实,双方都应该小心地维护那缘份与情谊……他们有的对那条铁路、对那些命名为"北京路"、"江苏路"、"川藏路"的路感到焦虑与愤懑,有的则怀着欣喜与接受;他们有的说那每年几个亿的投入也换得了你们想要的东西,甚至更多;有的说你们投入,你们也破坏,而且破坏的是我们所珍重的……我想说的是,尽管他们形形色色,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他们有自己的历史观,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宗教感。
任何到过西藏的人,对藏人的这种普遍的宗教情怀应该有所感知,实际上大多的人为之震撼。这种宗教情怀贯穿他们的历史,渗入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外化于各种可见可闻的形式,形成了——自然是与无神论者、物质主义者大相迳庭的价值观,也可以说是与没有信仰的、特别是当下疯狂拜金的汉人截然不同的价值观。这是他们最看重的。而这种宗教情怀的人格化投射,就是被他们看着观世音化身的达赖喇嘛。
我不能说我了解这位叫丹增嘉措的达赖喇嘛个人。但我敢说我了解我所接触到的那些藏人心目中的达赖喇嘛。达赖喇嘛或者说观世音所象征的大海般广阔的悲悯,抚慰他们遭受无论天灾还是人祸所产生的创痛,平息他们的恐惧或忿怨;他们诵读观音心咒,从心中生出被保佑、被怜惜、被理解的安全感。是的,安全感,我们人类的基本需求。
我也不能说我完全不了解这位叫丹增嘉措的喇嘛个人。我的朋友中,有的曾冒死翻过雪山去见到过他。他们告诉我,他们无一不是在见到他的时候百感交集,失声痛哭。他给他们祝福,问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并叮嘱他们不要恨在西藏的汉人,说他们也是为了生活才来西藏的。两年前在特拉维夫大学我听过他的演讲。那场演讲的内容是关于宗教的。与听众问答时,有人问他对"失去国家"的看法,他说一切都归于欲望的膨胀与因果,因此应思考怎样避免轮回式的伤害;我读过他的书,我相信语言显现的正是人格的图像。我要说,只要你有正常的心态,你绝不难以看出,他在他非同寻常的命运和曲折困难的道路上,一直努力接近那个宗教象征所要求的品格;你绝不难以看出,他对他的人民的爱,对他的民族文化的责任感。他是一位政治人物,但更是一位幼年就出家的僧侣。他所受的教育决定了他的政治方略也是在建立在宗教思想的土壤上的,这与汉人以及世界上大多的政治人物完全不同。正是"中观"的宗教操守使他反对极端,正是慈悲的终极关怀使他对人——无论藏汉都加以爱护,避免无论藏汉哪一方人命的无谓牺牲,使他放弃了独立诉求,一次一次地呼吁交流、沟通、谈判。
任何到过西藏的人,对一种"西藏的常态"应该也不陌生:哪个藏人不景仰他?哪个藏人不愿在自家的佛堂高悬他的照片?(注意,这些照片是从境外辗转带回,偷偷翻拍放大的,不是我们汉人当年必须高挂的、政府印刷的毛像。)哪个藏人愿意出言不逊诋毁达赖喇嘛?哪个藏人不愿见到他?哪个藏人不愿向他献上哈达?
除了当权者想听的声音,我们听到过他们全部真的声音吗?到过西藏的汉人们,无论是高官,还是被称为"冬虫夏草"的援藏干部,无论是旅游者,还是去做生意的人,那沉默着也回荡着的声音,其实我们都听见了吧?
这正是藏区各寺不许挂达赖喇嘛像的原因吗?这正是各单位派人到各家各户检查,一旦发现挂有达赖喇嘛像就施以惩罚的原因吗?这正是每逢相关宗教节日或达赖喇嘛的生日,就派员到转经路上去堵截那些祈祷煨桑的信徒的原因吗?这正是凡单位职员家中有子女出家或在达兰萨拉学习,就必须各自召回,否则解除公职并没收住房的原因吗?这正是每逢风吹草动,政府统战宗教部门就在寺院开会,强制僧侣表态"与达赖分裂集团划清界线"、"拥护党的领导,爱国爱教"的原因吗?这正是我们拒绝谈判,并不断用轻侮的言辞诋毁他的原因吗?然而,这不也正是使那"西藏的常态"变得更强烈、使这位民族象征变得更神圣的原因吗?
达赖喇嘛是藏传佛教最大最主要的教派格鲁派的最高上师。别的教派且不说了,在格鲁派的寺院里,不许挂达赖喇嘛的像,格鲁派的僧侣必须开会表态、写决心书以诋毁性的不敬的言辞指向他们的根本上师。妄语、不敬都是违反佛家的基本戒律的,然而这里只有统治集团的禁忌,为了禁忌达赖喇嘛,就得逼他的僧侣犯忌,其情何堪!其状何其荒诞!
为什么?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霸道?一个宣布放弃独立,并能劝服他所有的信徒接受这一点的出家人,一个被内部激进派看成卑躬屈膝的一遍遍呼吁谈判的和平主义者,有什么可怕的?我到认为不是害怕,蛮横的人从来怕的是更蛮横的。更主要的原因是沙文主义的肆无忌惮,是暴力哲学的霸道。
多年守持"戒杀生"、"戒嗔恨"等佛家戒条的僧人能可怕到哪里去?深蓝的天空,金色的太阳,绚烂的经幡与洁白的雪峰交相辉映,古寺内是满腹经纶手无寸铁的僧侣,古寺外是装甲重兵的重重包围。这是西藏的痛楚。
这些信佛的人群,由于相信因果轮回,更戒嗔恨,形成了一种汉人的民族主义者可能永远无法理解、因而也不信任的哲学。有几位西藏僧人朋友,恰恰是"闹事"寺院的僧人,曾亲口跟我说过对于"独立"的看法:"其实,我们的前世也许是汉人,我们的下一世也可能转世为汉人;而有些汉人前世也许是藏人,以后也可能转世为藏人;外国人中国人,男人女人,爱人敌人,世上众生轮转不已,在轮回中,国家也兴起又灭亡,何必执著于独立?" ——这样的宗教、这样的信徒,当是多么容易"控制"!但这里有个悖论:要他们放弃独立意愿,则必须尊重和保护这样的宗教。
关于达赖喇嘛放弃独立,并能劝服他所有的信徒接受这一点,是藏民族的传统文化心理决定了的。藏民听活佛高僧的话,从家庭矛盾邻里纠纷,到出门办事做生意,都爱找活佛问卦拿主意。藏区政府基层干部都了解这一点。我在四川藏区曾亲身经历过一些事:两个乡的牧民为了争夺草场打得不可开交,刀棍猎枪火药枪都用上了,公安深感棘手。当地政府请当地一德高望重的活佛出面,很有效地平息了争端;狩猎是林区藏民生活方式较主要的部份。前几年政府颁布保护野生动物禁猎法令,屡禁不止。请出活佛高僧一番规劝,很快见效了。而对于放弃独立,倡导"走中间道路"的达赖喇嘛,为何就不能诚心诚意坐下来谈判,"利用"他达到"稳定""反分裂"的目的呢?
因为实力太悬殊了,我们太人多势众了,太霸道了,除了枪炮加金钱,文化破坏加精神强奸就没有别的方式换来"和谐"。汉语有个说法叫"以己度人",心理学上有一个术语叫"投射",把自己的心理和个体经验理解为一种普遍的现实。枪炮加金钱,文化破坏加精神强奸换来的不过是我们汉人自己今天的"和谐"罢了,我们自己才是这种人吧?
前不久,我在某有关西藏的论坛上读到了一些激进的藏人的帖子。大意是:我们不信佛,也不信因果轮回。但我们没有忘记我们是藏人,没有忘记曾经的祖国。现在我们相信你们汉人的哲学: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你们汉人跑到西藏来干什么?西藏是藏人的西藏,请你们滚出去!
当然,在这些贴子后面,也跟了人多势众的大量汉人"爱国者"的帖子:无一例外充次着"杀"、"灭"、"血洗"、"达赖骗子"等等我们耳熟能详的暴力崇拜者的"万丈豪情"。
在读到这些贴子的时候,我是悲哀的。原来这就是因果轮回的图像。原来这就是"前世藏人、后世汉人;今生汉人,来生藏人"的含义。
一周来,在放下那无法接通的电话、面对英特网被屏蔽的空洞后,就算我相信新华社所说的——奇怪的是我相信这部份:在拉萨是藏人放火烧了商店,杀了到那里讨生活的可怜的汉人平民…… 仍然是相同的悲哀!因果是何时种下的呢?在59年的枪声中?在文革的砸毁中?在89年的镇压里?在把别人的班禅软禁起来,把自己的傀儡替换上去的时候?在无数次的开会表态下?在美丽的雪山上射杀17岁的尼姑索南加措时候,而她只是想要去见达赖喇嘛?
还是在无数看似芝麻蒜皮却让我羞辱的时刻:当藏人从自由市场上汉人的鱼贩子手中买鱼放生到拉萨河,汉人又蜂拥而至捕捞上来大快朵颐时,我感到羞耻;看到拉萨街头日益壮大的汉人乞丐队伍,我感到羞耻,连乞丐们都知道在西藏比在自己族类的地盘要钱容易多了;当金色的晨光照亮神山,也照亮神山上采矿所留下的丑陋疤痕时,我感到羞耻;当在藏的汉人新贵抱怨每年国家投入多少亿、经济政策如何优厚,GDP如何快速增长,而"这些藏人他们还要怎么样"时,我感到羞耻:是的,你为何不能明白,是价值观不一样?当你信仰枪炮金钱和洗脑时,有另一种绵延千年的信仰驻留在他们脑中,难以被洗去;当你们每每以"把西藏人民从黑暗的奴隶社会解放出来"的救世主自居的时候,我感到羞耻,为你的傲慢和你的幻觉;当拉萨城内背枪巡逻的武警与我擦肩而过、当我进出拉萨,总能看见成排的兵营的时候…… 是的,我,一个汉人,我觉得羞耻。
还有:那些把"人头碗"、"腿骨号"、"人皮鼓"当作藏人的"野蛮"证据时,我为你羞耻,因为那不是藏人的耻辱,而是你的无知;那从新华社的故字堆里翻出来的一篇有"湿肠""人皮"字眼的喇嘛间通信,也不能为你证明什么,很遗憾,还是只能证明你是无知的可怜虫;那些抛出臭名昭著的《达赖的阴影》,任意歪曲附会"双修""瑜伽女"的人,那不是达赖的阴影,那是你的阴影,你的谎言很容易被戳穿,因为你触及的几乎是藏人的常识。藏人千家万户,家有一个或几个出家人的也不在少数。不用学者来驳你,普通的稍有宗教常识的藏人就可以了。你们不过是假充内行,信口赤黄的冒牌货,我鄙视你们。
最让我羞耻的就是网上的这些"爱国的"大多数:你们这些喊打喊杀的秦始皇的后代,你们就是以强凌弱的沙文主义者,你们就是躲在枪炮后面鼓动朝受害者开枪的狐假虎威者,你们这些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你们这些在"先进"的凌迟文化、宫刑文化中沾沾自喜的嗜血狂,你们这些挥动"爱国"旗子宣泄变态荷尔蒙的败类,我鄙视你们。如果你们是汉人,我以与你们同族为耻。
拉萨着火了,四川、青海的藏区也响起了枪声。就算我相信——实际上,我信那部份的真实。我从你们这些高叫"杀"、"灭"、"血洗"、"达赖骗子"的"爱国" 粪青粪老的帖子中,看见了藏人激进份子的形象,他们是你们的镜子;我要说你们是瞎起哄的大汉族主义者,你们是葬送汉藏千年情谊、制造民族仇恨的主要参与者;你们其实不是当局的"高度支持"者,你们是事实上的"藏独"高度支持者。
西藏正在消失,那使她美丽也使她温和的精神正在消失,她正在变成我们,正在变成不想成为的我们。面对被迫异化的焦虑,她有什么选择?是保持她的传统与文化,并使那古老的文明获得新生?是灯蛾扑火,以卵击石,成全我们汉人民族主义者血腥的可耻的救世荣光?
是的,我热爱西藏。我是一个热爱西藏的汉人。无论她作为一个国家还是一个省,只要她是自愿的。从我的个人感情来说,我更希望他们与我同属一个大家庭。我热爱自发的平等的,而非被迫的受控的关系,无论是人与人的,还是民族与民族间的;我对体验别人怕你隐忍你的"强大"感觉没有兴趣,无论是人与人的还是民族与民族间的,因为那种感觉所昭示的心理很肮脏。我离开她已经好几年了,而对她的怀想则成为了我的日常生活;我盼望回到西藏,但是作为一个受欢迎的汉人,去享用睦邻或手足之谊的琼浆。
2008.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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