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生日感怀:后悔做过,以及后悔没有做的那些事儿

2012年4月2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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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杨、秋风同游东欧)

生日感怀:后悔做过,以及后悔没有做的那些事儿

杨恒均



对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有些不满意,可已经换过两套衣服了。今天秘密跟踪的“目标”对我了如指掌,稍不小心,就可能穿帮。想到这里,我“扑哧”地笑了出来。没想到,时隔多年,今日不得不重操旧业,弄到自己竟然要化妆去跟踪监视“目标”。

下午两点才选定了一套平时不常穿的服装,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个沾满灰尘的公文包。这个公文包与这身打扮,看上去更像毫无特色的上班族。这可能是在澳大利亚悉尼第一次执行这样的“间谍活动”,虽然对我这样一个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今天跟踪的“目标”非同一般,我还是小心为妙。

2012年3月1日的下午,我按照蓄谋已久的计划,把自己打扮成一位上班族,混在乘客中来到北悉尼圣奥拉多地铁站。目标会从太平洋公路的入口出现。我观察周围地形,选择了喷水池后面靠右侧的一张长凳坐下。按照事先的调查,“目标”可能在15分钟后出现,我的目光锁定了方向。除了中途有一位性感的澳洲女子挺着胸脯、翘着屁股两次从我眼前经过,让走神了十几秒钟,我那双著名的、可能是迄今为止间谍世界最锐利的小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入口……



就一个多星期前的1月21日,中国农历除夕的前一天,有几个网站突然关闭了我的博客。我有些吃惊,毕竟已经写了六年的博客,怎么说关就关呢?震惊之余又转念一想,我不是早就说过最多写五年博客吗?五年时间,已经足够把我想说的都写出来了。可因为种种原因,尤其是与读者的互动,又让我多写了一年多的博客。现在博客被关,终于不得不停下来。

没有博客可写,我索性把电脑关掉,连网也不上了。那段时间,国内朋友与读者到处寻找我,海外有七八个媒体要采访我,而关掉电脑的我,并没有去回应,再说,我也失去了回应的平台。六年多来,我第一次过上了没有博客的正常人的生活……

说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并没其他意思,也不是夸张。自从写博客以来,我就过得不那么正常了,工作学习之余,有丁点时间就要上网浏览、写作,活生生把一个人劈开成了两个人:一个活在现实中,一个活在网络虚拟中。活在现实中的那个我变得越来越不真实,也逐渐脱离现实;活在虚拟互联网中的我,倒是越活越起劲,活出了一个更真实的自我。

那段博客被关的日子里,我生活中重新有了澳洲的沙滩与阳光、各地的美景与美女,悠闲的时光也多了起来,与儿子在一起开心时刻以及种种以前被网络与博客占据了的美好时光也悄悄回到身边。



下午三点一刻左右,从入口处涌进了一群穿制服的,我调整目光的焦距,没有发现“目标”,应该在第二批里吧。这时我感觉到周围有很多双警惕的眼睛也在搜寻着“目标们”,真是谍影重重啊……

博客被关后,我主动给国内的亲朋好友打电话解释。结果发现他们都知道了,也已经担心好多天了。我说,你们放心,应该没什么事,以前也发生过,等到敏感时期过去了,就又打开了。我又补充了一句:这段时间我正好集中时间工作赚钱,陪孩子到处玩。要是博客重新开了,我也可能不再写了。

没想到,当我说完这几句话时,和我最亲的几位亲戚竟然都说出了类似的话:太好了,你就不写了,今后好好生活吧。

放下电话,我沉思了很久。虽然我的亲人一直默默地支持我,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如何的“不正常地生活着”,并让他们为我操心、提心吊胆。深爱我的那些人,大多数早就不想我再写了,只是他们碍于我如此的狂热与执着,没有说出来,或者他们在等我受到挫折后“回头是岸”,现在我自己说出来,我仿佛听到他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目光锁定了目标!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小小的影子出现了,活蹦乱跳的……



写不写博客,其实同父亲的态度有很大的关系。父亲虽不上网,但总有一些亲朋好友向他提起我在网上的写作。他们大多是以赞赏的口吻,有的还转述了我博文的内容,父亲静静地听着,很少发议论。我的博文内容,他并不陌生,最早,就是他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然而,他内心一定很矛盾,也开始后悔了吧。自从他看了我那本《家国天下》,每一次见到我,都会对我说,别写那些东西了,太危险了,不值得,你还是搞好自己的生活吧,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知道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我改变了自己。不过,为了不让父亲担心,我告诉他,我渐渐写少了,很快就能停下来,您不用担心,我得让读者慢慢适应,对他们得有一个交代。父亲没有电脑,也不上网,但知子莫若父,我看得出他不太相信我的话。有意思的是,当我的博客被关闭后,我在电话里告诉父亲,我已经不写博客了,父亲竟然立即就相信了。有些高兴,仿佛我是浪子回头。

我很有些难过。那是第一次,我觉得即便不考虑其他原因,也该为了父亲与亲人停止这种带一定危险性的写作。父亲在49年后的历次运动与文革中受到过冲击,很敏感,以他目前的身体与精神状态,如果我出点什么事,他老人家绝对挺不过去。看起来,忠孝不能两全并不是古人才遇到的难题。

在那次执行最后一次“间谍任务”时,我脑海中一直想着父亲。我还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场景,那天从北京回到湖北,我告诉父亲,我不在北京外交系统工作了,我主动申请调到另外一个更特殊的部门去为国效力。父亲简单问了我几句后就明白了,当时,他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少见的表情,有嘲讽有悲哀也有鄙视与无奈,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年青儿子面前露出那样复杂的表情。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能完全解读出父亲当时的内心世界——在内心深处,父亲是鄙视我这种“特务”的,但我却是他亲自培养起来的最得意的儿子。后来有一次,他甚至问过我,你会去当局告发你这个右派父亲吗?我大吃一惊,但很不以为然地说,您误会了,我不是“特务”,我是“间谍”,我是对付外国人,保护中国人的。

也许,误会的是我吧。这时,“目标”从我眼前不远处经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我自信没有露出破绽,但会不会我和“目标”相隔太近,他闻出了我的味道?



冬天远去的时候,我都会把父亲送上火车,他从广州回到湖北随州过春、夏、秋。3月26日,我从澳洲回到广州,这次,我决定把父亲送到随州。这两年,父亲总说出让人伤感的话: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广州了,我走不动,来不了啦。父亲的身体确实越来越衰弱。但,他还是忘不了关心我:你还在写吗?少写点啊。

我扶他上火车时说,爸,你放心,我已经很久不写博客了。实际情况是,我的博客在2月21日又都解封了。我也顺手写了几篇短文,但由于第一次隔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写博客,竟然再也找不到六年来支撑我的灵感与激情。不过,我已经事先通知亲朋好友,也在微博上提醒大家,不管我写什么,不要再告诉我老爸,以免一位84岁的老人过多联想。

那天和父亲上火车时,还是出事了。我也没想到,短短一节卧铺车厢,竟然有两位乘客认出了我。列车启动后,一位广州的乘客来到我们的卧铺车厢打招呼,他坐下来聊天。父亲觉得奇怪,好几次问我们:你们怎么认识的?

那位老三届的广州朋友告诉父亲,他常常在网络上看我的博客,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很喜欢我的博文,认为温和理性,又说到点子上。他还记得我写父亲的文章。

我心想,坏菜了,我都告诉老爸我好久不写了,你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位六十岁的广州朋友谈兴正浓,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他告诉父亲他曾经当过小红卫兵,参与过大串联,也去北京见红太阳,但这些年,他的思想渐渐改变了。其中当然也有博客的影响……他又大声说,有人想倒退,有人想复辟“文革”,而我的文章一直在提醒人们警惕这种现象,并在过去两三年,直接点名批评那位位高权重的重庆领导人……

父亲是中学老师,他当时教的学生正好都是老三届,他们两人之间显然比我和他们有更多的共同语言。父亲以前并不看好这些老三届,他了解自己的学生们,他曾私下告诉我,被那样洗过脑的人是不可救药的,得等到他们也死去,中国才有希望。可眼前这位生意人,多多少少改变了父亲的一些看法。那位朋友说,感谢互联网。当那位网友离开时,父亲有些激动地说,老三届有你这样的人,中国有希望啊。



隔着一节列车车厢,我借助间谍电影上学到的跟踪知识,观察到“目标”在另外一节车厢里的一举一动,换车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换错车,至少要多走20分钟的弯路……

还好,他没有换错车。我放心地坐下来,继续想我的父亲,想他对我们姐弟四位付出的代价。父亲就是这样一位矛盾的人,他对国家与民族有感情,但更爱自己的子女。多年前,他用一些原始的、不那么成熟的思考影响了我,而当我经过这些年的折腾,明白了更多道理,也挖掘得更深,并开始用博文影响一些读者时,他却害怕了,一再要求我停止写作。

我理解父亲。他老人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改革开放后,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子女能够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国家,可当我有一天告诉他,我们全家要到美国去的时候,他竟然伤心地哭了很久。其实,我那时出国是为国效力,不过因为保密而不能告诉他。父亲反而告诫我:不能做对不起国家的事,不能忘本,要教孩子中文。

父亲的这种矛盾性格有时甚至发展到有些变态的地步。我知道这都是1949年后屡次运动,尤其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实事求是地说,无论同知识分子,还是当地农民相比,文革中我们家庭受到的冲击与迫害都不算什么,父亲是公办老师,母亲是医院医生,工资有保障,而且并不低。只不过,我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父亲忍辱负重换来的,那些年,父亲为了保护四个子女,低三下四地活过来的,把自己最锋芒的观点与思想都深深掩盖起来,一个49年前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明明知道自己是对的,却要配合那些批斗自己的人,高呼打倒自己的口号,那是一种怎么扬的精神折磨?

但父亲“成功”地做到了,付出的是良心与尊严的代价,保护的是自己的四个子女的安全与上学的权利。“文革”扭曲了父亲的心灵。直到今天,他还常常在睡梦中惊醒,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做了噩梦,梦中,他被批斗,我们姐弟四个流落街头——对父亲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这其实并不只是噩梦,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他们身上过。

老天爷可能都想不到,父亲没有做的,他老人家一直语重心长告诫我不要去做的,正好就成了我后半生追求的目标,成了我做人的理想:我绝对不会对邪恶与不公正保持沉默。

但我却没有半点不理解父亲,更不会不理解他,毕竟他那时是为了保护我啊,而我呢?如果我的孩子也在国内,需要我保持沉默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与受教育的机会,我有选择吗?我会去选择吗?我会为了国家、民族和民众的长远利益,去拿我自己的孩子冒险?



父亲以长期的压抑与扭曲自己的灵魂来保护子女,我又何尝不会不惜一切保护我的孩子?在跟踪“目标”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想到这些,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脚步也加快了,不知不觉就和“目标”拉近了距离,惊动了“目标”,小家伙突然停下来,回头看见了我,喊道:Daddy,你一直在跟踪我?

曾经有一位学生想研究我的思想变化,我说了一些,他觉得不能说服他,于是他翻开我最早的文章与小说,开始仔细对照一些内容,最后他告诉我,你最早的文章,例如那篇著名的“中国再也不需要小说了”,还有你的代表作《致命武器》几乎都是写遭受磨难的中国孩子的;而根据你的纪实文章,那段时间,你正在澳洲享受悠闲的生活,并陪着儿子“铜锁”在澳洲的阳光与沙滩上成长,这种反差一定激起了你内心对自己童年的回忆,最终生出了一种信念与力量……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但我知道他发现了我隐藏得很深的秘密。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我自己的孩子,也为了更多的孩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崇高的理想,只不过是为了孩子。为了保护孩子,我什么都能做——这个想法有时让我感到害怕,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始终隐藏着一股很浓的黑暗势力。

这些年,我努力做得阳光,可并没有完全驱除这种黑暗。每当看到一些残害孩子的事情发生,例如有人拐卖孩子、毒害孩子的时候,我就颤栗地想,如果有人这样对待我的孩子,我会怎么办?我还会像我主张的那样,通过“法治”的手段去理智地申张正义?我心中那股黑暗的力量会不会冒出来,让我变成杀手,甚至恐怖分子?去残忍地报复甚至屠杀那些残害孩子的人?我不敢想下去。我们都是天使与魔鬼一体的动物。这让我关注制度建设、追求民主自由的时候,从不敢放松对人性的关注,对性格的塑造。

可能因为那天脑袋里充满了这些想法,让我第一次失去了专业水准,跟踪到家门口,还是被儿子发现了。不过,他没有生气,只是说,他早就感觉到我在跟踪他。他又说,今天好多位同学的父母都去“跟踪”他们同学了,你们真是“过度保护”(Over protective)……

那天是儿子第一天上中学,也是第一天自己坐火车与公车独自上学,我们认为应该陪他一天,让他熟悉路途,知道如何转车,但儿子一口拒绝了,而且很生气,说那样太掉价了,让爸爸这样“不酷”的人陪他上学?同学们看到了,会笑话死他的。最后我只能采取地下行动,重操旧业,对他进行了“间谍”行动。可怜天下父母心,现在想起来,今天去“跟踪”孩子的有好多位父母“间谍”。不过,我也能够感觉到,对孩子进行跟踪的大多来自于亚、非、拉发展国家的移民父母,看到几位白人,结果是说俄语与意大利语的。



这次把父亲送回随州后,我又回到北京忙工作。这些天又听到他身体状况不好,又住进了医院。我当即调整了儿子回国过复活节假期的日程,安排他们回随州看望爷爷。

父亲看到两位长大了的孙子很开心,也有些激动。父亲同孙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我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不但有“代沟”,还有“国沟”。我告诉父亲,儿子对政治一点也不感兴趣,我也刻意让他们回避政治、文学写作等人文科目。我说,如果他们今后长大后不同中国做生意,估计关系就不是很大了。我想告诉父亲,我们经历的一切,就到我们为止吧。我还想告诉他,到我这一代,怎么也都该结束这一切了。

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父亲大脑里生了一个瘤子,医生说不能激动,否则会出血的。我想,只要不谈论政治与历史,84岁的父亲是不会太激动的。父亲对我说,也好,你也该放下了,别再管那些事,少写点吧。看看你儿子,那些事也不关你的事啊。你要是出事了,被打倒了,没有人会关心你的,我见过多了。

我知道,父亲见过太多,要想改变他,真不容易。我只能使劲地点头。其实,我很想告诉父亲,时代不同了,“被打倒”的概念也不同了。只要你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只要你坐得正、行得直,只要你自己不倒掉,其实没有人和势力可以打倒你。我还想告诉父亲,你不是最讨厌文革吗?这些年,我虽然冒一些险,但总算让越来越多的读者认识到文革的本质,恶制度的弊端,以及自由、民主的好处。过去三十年年,中国取得了多大的进步,这个进步还会持续的,但需要一些人去推动,甚至有些人去牺牲。

我什么也没有说,父亲依旧保持沉默。看着老态龙钟的父亲,我很难过。父亲当然知道任何一点美好的东西都需要一些人的努力甚至牺牲,但他只不过不想要自己的儿子去干那种事。我怎么可能不理解他呢?我自己不是早就自私地把儿子送到了国外?

这次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生出了冲动,想问父亲一些问题:这一生中,你做过什么让你后悔的事?又有什么事,你因为没有去做而感到后悔呢?

但我始终没有问出口,怕激起老人对往事的回忆,所以至今我也没有答案。今天,是我47岁生日,我再次想起这个问题,不过我只能问我自己:我的大半生中,做过多少让我后悔的事?又有多少事没有去做,而留下了遗憾?



杨恒均 2012/4/18 生日 于 海口

原文链接: https://xiaonews.blogspot.com/2012/04/zt_62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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